本書是“百年中篇小說名家經典”叢書中的一種,選錄了張一弓的中篇小說代表作《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鐵匠的羅曼史》《春妞兒和她的小嘎斯》。張一弓稱自己是“同時代人的秘書”。他深入反思農村歷史道路的曲折,熱情擁抱變革時期的農村現實,這使他的小說成為充滿熱情和理想的現實主義創作。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他的創作轉向對人性、人的生存境遇、人的失落與尋找等問題的揭示。他擅長通過戲劇化的手段,造成小說情節的跌宕起伏,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塑造帶有英雄氣質和傳奇色彩的人物。強烈的政治色彩與充沛的文學激情、雄渾悲壯的風格與滑稽幽默的筆調相結合、歐化的敘述語言與充滿鄉土氣的人物語言相融匯,使他的小說具有獨特的魅力。
張一弓,1934年生,2016年去世。河南省新野縣人。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理事、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其作品《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鐵匠的羅曼史》《春妞兒和她的小嘎斯》分別獲全國第一、二、三屆優秀中篇小說獎;《流星在尋找失去的軌跡》獲《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黑娃照相》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遠去的驛站》獲中宣部頒發的“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和新聞出版總署頒發的第六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
犯人李銅鐘的故事
張鐵匠的羅曼史
春妞兒和她的小嘎斯
“自己同時代人的秘書”——張一弓中篇小說重讀/何向陽
犯人李銅鐘的故事
一 清明時節
清明時節為什么總要下雨呢?那無聲的、細細密密的雨絲,如同編織著銀色的網,和紛亂的思緒糾結一起,籠罩在地委書記田振山的心頭。田振山正坐在吉普車上,去一個偏僻的山區小縣,參加一個黨支部書記的平反大會。
這位支部書記離開人世已經十九年了。十九年來,歷史給人們帶來多少意外的紛擾,開了多少嚴峻的玩笑啊!但是,田振山始終沒有忘記這個人——李銅鐘,這個出生在逃荒路上、十歲那年就去給財主放羊的小長工,這個土改時的民兵隊長、抗美援朝的志愿兵,這個復員殘廢軍人、李家寨大隊的“瘸腿支書”李銅鐘。就是這樣的一個李銅鐘,臨死卻變成“勾結靠山店糧站主任,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搶劫國家糧食倉庫的首犯”李銅鐘了。
而現在,歷史又作出新的判決:李銅鐘無罪。盡管縣委、地委對于李銅鐘的平反有過激烈的爭論,盡管作出平反決定以后還有一些同志對此憂心忡忡,新上任的地委書記還是決定穡自參加這次平反大會。為了讓活著的人們更加聰明起來,為了把人間的事情料理得更好一些,他要到那個闊別十九年的小山寨里去,到那個被野草覆蓋著的墳頭上去,為一個戴著鐐銬的鬼魂去掉鐐銬了。
吉普車在山區公路上顛簸著、急駛著。田振山打開車窗,讓清涼的山風把無聲的細雨吹灑在他刻滿皺紋的臉龐上,他合上眼睛,想起了那個發生在十九年前的奇異的故事……
二 春荒
黨支部書記李銅鐘變成搶劫犯李銅鐘,是在1960年春天。
這個該詛咒的春天,是跟罕見的饑荒一起,來到李家寨的。
自從立春那天把最后一瓦盆玉米面糊攪到那口裝了五擔水的大鍋里以后,李家寨大口小口四百九十多口,已經吃了三天清水煮蘿卜。晌午,“三堂總管”——三個小隊食堂的總保管老杠叔,蹲在米光面凈的庫房旮旯里,偷偷哭起來:“老天爺呀!噯噯噯噯……你睜睜眼吧……你不能叫俺再挎要飯籃,噯噯噯噯……”
哭,也是一種傳染病。老杠叔的哭聲從沒有關嚴的門縫里溜出來,首先傳染給那些掂著飯罐來食堂打湯的老婆婆們,接著又傳染給那些家里有孩子喊饑的年輕媳婦們,再往后,就變成連男人們也無法抗拒的一場瘟疫了。
“不能哭,不能哭?!背林氐募偻仍谘┑乩铩翱┲┲ā表懼?,李銅鐘從大隊部跑過來,向大家講著不能哭的道理:“哭多了,眼要疼,頭要暈哩;哭多了,也要傷身體哩。我眼下再去公社問問,說不定統銷糧有消息啦!”
哭聲平息了。大家都無言地望著年輕的支書。這個百里挑一的強壯漢子,也明顯地餓走樣了。他眼皮虛腫著,好像能掐出水來,四方臉龐上塌下了兩個坑兒。但他顛拐著七斤半重的假腿向村外走去的時候,卻把屋里人張翠英遞給他的柳木棍扔得遠遠的,穿著褪色軍大衣的五尺四寸五的身個兒照舊挺得筆直,網著血絲的黑沉沉的大眼睛里還在打閃哩。那姿態和眼神都仿佛告訴大家:這個復員兵,還能打幾仗哩!李銅鐘的心里卻是沉重的。當他想著要向那位“帶頭書記”楊文秀要飯吃的時候,心里就充滿了憤懣和憂郁。
“帶頭書記”原來是一位文采出眾的小學教師,后來被提拔到縣委宣傳部當了干事。他辛辛苦苦干了五年,漸漸感到,在縣委大院里,像他這樣一個沒有區、鄉工作經驗的人,往后能當上秘書,寫一點“遵命文牘”就算到頂了,“雞蛋殼里發面——沒有大發頭”啊!因此,1958年,他積極報名下基層工作,當了十里鋪公社的黨委書記。從此,他就把全副精力用在揣摩上級意圖、并在三天之內拿出符合這種意圖的典型經驗上了。比如他來十里鋪上任以前,聽說理論界提出了一國能不能首先進入共產主義的問題,他立即感到這同列寧提出的社會主義革命可以首先在一國或數國取得勝利的論斷具有同等的意義。他依此類推,得出結論說,一個公社首先進入共產主義也是完全可能的。這個公社當然就是十里鋪公社。因此,他上任第二天,就向大家宣布:十里鋪公社兩年進入共產主義。此后,他每天都要吸兩包煙卷,那雙好像用小刀子在臉上隨便剜出來的小眼睛總是瞇細著、眨動著,閃爍著詭秘的光,盤算著十里鋪公社各項工作怎樣跑在前頭,選擇縣委書記田振山沒有外出的時機,向縣委報喜。
過分賣力的時候,動作是容易變形的。上級意圖——且不說這意圖是否正確,一經楊文秀加工,就會變成一幅極其夸張的漫畫。大辦鋼鐵時,他命令村村隊隊砸鍋煉鐵,沒收一切可以搜集來的鐵器,門鼻、門搭勾無一幸免,統統砸碎,填到“小土群”里,嚇得李銅鐘的屋里人連連禱告,千萬別叫煉銅,因為她的男人是“銅鐘”??h委號召建立“豐產方”的時候,他又指示各隊:“豐產方”一律建立在大路邊,粉要擦在臉上。為了充分表現報紙上說的那種“老人賽過老黃忠,婦女賽過穆桂英”的沖天干勁,當檢查團到來的時候,他讓社員們化妝勞動,鑼鼓助威,老漢們掛著業余劇團的長胡子下地,婦女們穿著古裝戲衣,打著穆桂英的“帥”字旗。
李銅鐘用憂郁的目光望著這一切,他覺得新上任的公社書記整天都在演戲,在給上級演戲,巴望著受到賞識和喝彩。他囑咐李家寨的干部:“李家寨都是種地戶,不是戲班子,咱不耍他那花架子、木頭刀?!?/span>
但是,李家寨也沒能逃脫“帶頭書記”帶來的一場災難。去年天旱,加上前年種麥時鋼鐵兵團還在山上沒回來,麥種得晚,一晚三分薄,秋莊稼又碰上“捏脖旱”,夏秋兩季都比不上往年。而“帶頭書記”又帶頭提出了“大旱之年三不變”的豪邁口號:產量不變、對國家貢獻不變、社員口糧不變。結果,兩頭的“不變”落空,只是經過“反瞞產”,才實現了中間那個“不變”。正是因為這個“不變”的緣故,在十里鋪公社應該進入共產主義的時候,李銅鐘不得不跛著腿,一趟接一趟地往公社跑著,向楊文秀匯報著使共產主義變得十分渺茫的春荒問題了。
每去公社一次,對李銅鐘的忍耐力都是一次嚴重的考驗。
第一次,是李家寨社員一天還能吃到“四大兩”的時候,也是楊文秀把縣委、縣人委頒發的超額完成糧食征購任務的獎狀掛到墻上的時候。
“李銅鐘同志,”楊文秀的聲音是嚴厲的,“你知道是哪些人叫喊糧食問題嗎?”
“知道?!?/span>
“哪些人?”
“貧下中農?!?/span>
“你說啥?”楊文秀困窘地把煙卷舉在空中,怔住了,但很快又在空中畫一個圈兒,說:“新中農吧,是新的上中農嘛,同志,你的屁股不要再坐到富裕中農的板凳上了?!?/span>
沒等李銅鐘回話,“帶頭書記”已經邁著躍進式的步伐,沖出了小會議室。
第二次,是李家寨眼看就要斷糧的時候,也是楊文秀穡眼看見李家寨的榆樹皮已被剝光的時候。
“李家寨的口糧是有點緊張?!睏钗男惚荛_了李銅鐘的黑沉沉的眼睛?!翱裳巯碌木襁€是反右傾啊,反兩眼向上的伸手派啊,不是我不愿向縣里要糧食,就怕那頂右傾帽子不好戴啊!”
“你把帽子給我?!崩钽~鐘沉聲說,“只要反右傾能反出糧食,反出吃的,這右傾帽子,我戴一萬年?!?/span>
“不要意氣用事嘛,同志?!睏钗男沲庵阶?,說,“口糧不足,不光你一個李家寨嘛。聽說地委正開保人保畜會,咱縣田書記去了。等他回來,聽聽精神再說。你們食堂菜地種得不賴,再頂一陣子嘛?!?/span>
李銅鐘,你有多么堅韌的忍耐力啊。但是,歷史證明,肚子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在吃了三天清水煮蘿卜以后,食堂門口傳來了社員們的哭聲。雖然三天前李銅鐘就托人給縣委書記田振山送去了一封“告急信”,并按照李家寨坐頭把交椅的文化人、會計崔文的建議,在信上畫了三個像炸彈一樣的“!”,但還沒有收到回音。李銅鐘只好再一次用他的假腿,“砰通、砰通”地敲打著公社門口的青石臺階了。
“銅鐘,不用說了?!睏钗男阃浦孕熊囃T外走著,“田書記回來了,縣委通知開會,專門研究社員生活,你回去等著吧?!?/span>
“可眼下……”
楊文秀已經蹬上自行車,一陣風似地走了,但他回過頭來喊叫:“蘿卜?!?/span>
李銅鐘回來了。路過好漢坡時,他覺得頭暈,腳不把滑,一下子栽倒在路溝里。他一動一動地躺在積雪上,沒有力量爬起來。他很想這樣躺下去,永遠躺下去,不再起來了。但他想起還有幾百口人在等著他,想起縣委在開會,說不定田書記已經收到了那封告急信。于是,他吞了幾口雪,掙扎著爬了起來。當他走到寨門外時,已經挺直了腰桿,對守在寨門洞里等他歸來的干部們說:“宰牛吧?!?/span>
…………